麻疹爆發與反疫苗流言

按︰本文原刊於2015年2月22日《明報》副刊，題為〈倘若反疫苗運動在香港盛行〉。事隔四年，不少發達地區均繼續出現麻疹回歸的跡象，可幸香港尚未出現麻疹爆發，但反疫苗聲音不見得減退，現修訂及補回連結再刊出。當時在報章刊出，行文時未有加上資料來源，有部分數字難以確認，我已找回新的資料修改，並在註腳說明，但不影響立論。

那時候「素人父母」湯禎兆及林綸詩的Facebook專頁還未自稱素人父母，文章刊出後引來兩人反駁，我再寫了一篇文章，然後他們多回應一次。由於當時編輯認為「雙方都沒有醫療背景卻進入如此專門範疇的討論，只能適可而止」，所以這場「筆戰」（我其實不認為戰了甚麼，他們沒有資格）就此完結。當然我一開始就沒打算說服湯林二人，旨在展示他們根本不了解自己談論的東西，缺乏基本的科學素養甚至查證能力，因此不可信。我希望讀完我及他們共四篇文章的讀者，都能得出相同結論。

另外，在「素人父母」刊出最後一篇文章當日，《明報》副刊同時刊登（我細細個就睇嘅）陳電鋸的好文章〈一場公共衛生災難之起始〉，我傾向認為這是拙文拋磚引玉的成果（成功爭取mode）。

最近本地文化人湯禎兆及其妻子樂評人林綸詩合著《素人父母不打針不吃西藥——我的孩子健康成長》一書，宣揚「免疫針有毒」的反疫苗訊息，其中禍害最大莫過於「MMR疫苗導致自閉症」的流言。MMR混合疫苗可預防麻疹（measles）、腮腺炎（mumps）及德國麻疹（rubella），乃現代反疫苗運動的主要目標，近日美國麻疹疫症爆發是這個流言傳播的結果。

美國自去年12月起爆發麻疹疫症，單計今年1月已有超過100宗確診個案。2000年至2013年平均只有88.5宗案例，然而2014年美國總共有667宗，為近廿年來新高。[註1] 當然，對比麻疹疫苗出現前每年數十萬人感染（參考下圖），幾百人並不算多——這數字正好說明疫苗極其有效壓制麻疹傳播，近年美國越趨熱烈的反疫苗運動卻反其道而行，導致不必要的疫症。

麻疹病毒傳染力極高，感染後可引致其他併發症，或會導致失聰甚至死亡，因此需要近100%的疫苗接種率去預防疫症爆發。當社區中足夠多人擁有抗體，即使有人感染病原也難以散播開去，這就是所謂「群體免疫力」的功效。

倒過來說，一旦接種率過低，疫症便容易爆發。為甚麼接種率不是100% 呢？因為有人沒有接種疫苗。在美國，申請豁免接種的理由主要有三類（因州份而異，有些州份只容許首兩類甚至一類）︰醫學、宗教以及「個人信念」（personal belief exemption）。近年的反疫苗運動，導致不少家長以個人信念為由申請子女豁免接種，有部份縣的幼稚園學生轄免率甚至高達兩成。是次疫症爆發的源頭加州，在校學童當中申請豁免者，以個人信念為者比醫學理由高出幾倍[註2]，而接種所有疫苗的學童比率則跌至只有89%。

「疫苗導致自閉症」的流言，其實源自1998年在期刊《刺針》（The Lancet）的一篇論文（現已被撤回）。該論文聲稱從12個小孩身上發現MMR疫苗跟自閉症的關係，引起醫學界爭議。後來多項研究 — — 包括一些對象數以萬（甚至十萬）計的調查 — — 表明兩者在統計上並無任何關係，也沒有其他證據支持這個說法。

況且這篇論文根本是個騙局。記者Brian Deer一系列調查報導證明論文主要作者Andrew Wakefield修改數據和造假。論文重點在於所謂「倒退型」（regressive）自閉症患者——即曾顯示出語言及社交能力，但其後被診斷屬自閉症的患者——然而論文中九位被指患自閉症的小孩當中，有三位根本就沒被診斷患自閉症，僅得一人確診屬倒退型自閉症。Deer在2003年9月訪問了這位「2號小孩」的母親，據她憶述，她的兒子是在接種疫苗後「數個月」——不少於兩個月——後才出現異樣，然而Wakefield的論文卻改成了兩星期。

其他造假情況包括︰

• 論文宣稱這12位小孩在接種疫苗前正常，但文件顯示有五人在接種前已有發展遲緩的跡象，例如第4號及8號小孩。
• 第6及第7號小孩是兄弟，論文卻未有披露此重要資訊，而且前者患有不屬於倒退型自閉症的阿斯伯格綜合症（Asperger’s syndrome）、後者有醫生信件表明「沒有任何自閉症特徵」，Wakefield的論文卻稱兩人有自閉症。
• 小孩家長是由反對MMR疫苗的組織推介。
• 對比論文不同版本的草稿可發現，原本有11個家庭相信疫苗引致有關症狀，但Wakefield為縮短接種疫苗及出現症狀的時間，略去了其中三個家庭的指控。

詳情可參考Deer在《英國醫學期刊》（BMJ）的報導，他總結指出，Wakefield論文匯報的12宗病例無一不含誤報或改動。

此外，Wakefield曾入稟控告Deer誹謗，但又被揭發收取逾40萬鎊去「證明」疫苗與自閉症的關係，提交論文時卻沒有披露這項資助。此報導刊出後兩天[註3]，Wakefield便放棄訴訟並支付堂費。

可惜上述事實無法完全阻止反疫苗者散播流言和恐慌，他們以陰謀論否定一切相反的研究，認為都是藥廠出於利益而收買科學家、打壓相反意見等。雖然對藥廠而言，疫苗的獲利不及其他藥物，遑論反疫苗者通常喜歡的偽科學順勢療法「藥物」 ——沒有任何有效成份的偽藥物——無須研發成本自然獲利豐富。誠然，藥廠為利潤不擇手段時有所聞，但這不等如所有跟反疫苗者意見相反的實證研究都是騙人，更不應在缺乏科學證據的情況下輕率否定現代醫學。

不幸的是，湯禎兆和林綸詩正大力宣揚這種訊息。他們似乎不理解科學上要證實兩件事之間的因果關係，要比排除兩者的因果關係困難得多。假如要證明MMR疫苗會導致自閉症，首先要從統計上找到關聯，然後需要更仔細的研究去排除其他因素 — — 例如需要更多數據以及研究當中的過程、機制。相反，要是連統計上沒發現任何關聯，最基本的門檻也跨不過，就很難說服人兩者有任何關係了。

他們的科學常識亦令人存疑，例如書中〈邪惡一歲針〉一文提及的「日本例子」，是關於一項研究，其調查對象乃逾三萬個在1988年至1996年橫濱市港北區出生的兒童。三位作者統計這段期間的MMR疫苗接種率以及自閉症的數字，從中可見兩者沒有關聯。然而書中卻批評這研究「連中學生用的『對照實驗』也沒有」，顯示湯林二人其研究方法不甚理解。

翻查該論文，從其圖表（下圖）可見，1988至1992年的小孩接種率（以黑色垂直粗線標示）由近七成逐步下降至不及百分之二，期間自閉症案例（以折線圖標示）並沒有相應下跌。可是書中卻只取其中一年，說「一九九一年出生的小孩，自閉症的個案下降了百分之二十」，我只想到兩個可能︰要麼是刻意誤導讀者，要麼是根本看不懂或沒看過那篇論文。

兩人振振有辭去批評自己不理解的東西，指責人「迷信西醫」、「迷信科學」，宣傳「民間偏方」、「不需要統計」、「一個民間概括的印象，勝過千言萬語」，以為這就是「對抗醫藥霸權」，居然還可以出書並於不同報刊上宣傳，這只說明香港的媒體科學素養不足（另一例子是，行文之時仍見不少媒體只把流感死亡數字跟沙士比較，而非死亡率）。

倘若反疫苗運動在香港盛行，以致麻疹及其他本可預防的傳染病在香港爆發，受害者將不僅是那些因家長拒抗疫苗而沒接種的孩子，還有最少四類︰

1. 在疫苗普及前出生而未有接種的成年人，
2. 太年幼而未及接種的嬰兒，
3. 接種疫苗後極少數沒有產生足夠抗體的人，和
4. 因為免疫系統問題未能接種疫苗，只能依靠群體免疫力的兒童。

後果不堪設想，還請各家長三思。

註︰

1. 原文數字分別為88及644，現改為在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（CDC）網頁查到的數字，相信差別源於後來修正，以下列出2000年至2014年的麻疹案例數目︰
   2000年︰86
   2001年︰116
   2002年︰44
   2003年︰56
   2004年︰37
   2005年︰66
   2006年︰55
   2007年︰43
   2008年︰140
   2009年︰71
   2010年︰63
   2011年︰220
   2012年︰55
   2013年︰187
   2014年︰667
2. 原文為「高出9倍」，但該文件顯示2013–2014學年數字為10倍有多（2.94%及0.29%），而2014–2015學年數字則只有不足5倍（2.67%及0.56%），然而當年醫學豁免數字了近一倍，未知原因為何。
3. 原文為「刊出後一星期」，翻查日期後發現報導在2006年12月31日刊出，而Wakefield終止訴訟的文件上日期為2007年1月2日。

（原刊於Medium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