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針對「別有用心之徒」就能夠消除謠言嗎?

無論傳言真假,都應嘗試理解為何有人轉發。
針對「別有用心之徒」就能夠消除謠言嗎?
《V for Vendetta》電影截圖

按︰本文是我為《反修例風暴採訪戰場》撰寫的文章,寫於2020年8月。原本此文只放在Patreon,但見近日出現關於「假新聞法」的討論,覺得適用。以下是我交出去的版本(另外加了小標題),書中採用的標題為〈當權者應對錯誤 難以阻截傳言〉。

針對「別有用心之徒」就能夠消除謠言嗎?
《反修例風暴採訪戰場》封面

無論對反修例運動抱持甚麼立場,都不能否認這場極具規模的反抗運動影響深遠,而且過去一年多的日子裏,很多香港人均非常關注運動發展,不斷觀看、尋找以及分享相關資訊,除了新聞報導、評論、宣傳品外,亦夾雜不少沒有證據甚至錯誤的傳言。由於反修例運動的資訊極多,這些傳言的影響力不容忽視。

不要只著眼於「惡意造謠者」

警暴問題是反修例運動的一大焦點,伴隨而來有不少傳言跟警察有關。關於假消息或無根據的傳言的來源,一種常見想法是「有人惡意散播謠言」,例如香港警方多次回應指控時都稱發放消息者「別有用心」、「煽動仇恨」、「抹黑警隊」、「企圖分化社會」等。[1]根據這種理解,傳言先由不懷好意的人製作,再靠其他網民誤信後協助散播出去,以下稱為「惡意造謠者模型」。

從「惡意造謠者模型」去看失實訊息流傳的問題,最直接的解決方法自然是針對源頭,禁止發放假消息,然後再教育大眾辨別失實訊息,以免誤信謠言,成為「惡意造謠者」的幫兇。本文想指出,單靠「惡意造謠者模型」無法全面理解網絡上為何那麼多未經證實甚至失實的傳言,而且這個模型只會令當權者使用錯誤方法應對假消息問題。

首先,謠言不一定要有人惡意「創作」才會出現,臆測、錯誤詮釋照片或影片、以訛傳訛等均有可能令傳言出現。例如2019年9月一篇關於自殺數據的分析在Facebook上有逾萬次分享,經查證有關數據既不完整亦有多處錯誤,該組數據實際上源於有網民嘗試整理自殺案件,即使那位網民早已發現並指出資料有誤,仍無法阻止其他人分析錯誤數據及令「自殺數字大幅增加」的說法迅速流傳。[2]

其次,網絡訊息傳播並非一小撮人可以控制,就算有人刻意散佈假消息,沒有其他網民協助亦難以成事。消息在網絡上的流傳程度取決於網民有多熱心轉發出去,像一個集體決定,每次分享都是投票。一般人鮮會刻意轉發假消息,但在網絡上真實與否並非訊息流傳程度的唯一標準(甚至不是主要因素),網民可能認為訊息有其他重要和值得傳播之處,因此無論傳言如何產生,了解這些傳言為何吸引人轉發同樣重要。

(為方便行文,以下討論反修例運動期間的傳聞時,無論是錯誤失實、片面誤導、沒有根據抑或未有充分證據的消息,一概以「傳言」稱之,如未有註明,不應視作肯定或否定該傳言。)

反修例運動期間的傳言

我曾經查證一些跟反修例相關的傳言,經常看到網民在轉發消息展現兩種態度︰第一種是「未FC但信住先」,即「我尚未查證傳言真假,但姑且相信」;第二種是「等炒車」,即「希望有人能證明我錯」,主要用於壞消息。抱持這兩種態度去轉發訊息的網民,會因為未有足夠證據否定消息而協助傳播。

若希望資訊準確,固然應該傳播有足夠證據的消息,但以上轉發訊息的態度亦非毫無道理。例如被捕者基於人身安全、避免遭「起底」等考慮,鮮會公開發言,其親身經歷通常透過匿名或私下言論流傳出去,一般人在網絡接觸到時難以查證是否屬實,只能靠其他證據、資訊判斷。

反修例運動期間,網絡上有一些關於警察非法對待示威者的傳言廣為流傳。恆生大學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鄧鍵一曾於2019年10月14日的集會中,以問卷訪問662人對「女示威者被警強姦」、「女示威者被性侵」、「8.31有人死於太子站」、「部分被發現死者因被警虐打致死」及「警扮示威者縱火破壞」五個傳言的看法,相信比率全部超過8成,其中第二及第五項更分別高至97%及98.4%,「8.31有人死於太子站」則有84.5%。[3]

上述調查僅局限於出席集會人士,那麼普遍民眾又如何?在2019年10月,香港民意研究所「我們香港人」計劃及香港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亦分別就其中一個傳言「8.31有人死於太子站」查詢受訪者看法,回答人數分別有1026及751人,兩個問題及回答選項用字稍有不同,傾向相信此傳言的人數均佔大約一半。[4]

以「惡意造謠者模型」去理解,這個結果自然是「別有用心之徒」刻意製作謠言誤導公眾、抹黑警隊,加上市民「輕信假消息」所致。不過在怪責市民「輕信假消息」之前,必須考慮為何某些傳言特別多人相信。

市民不信任警方

政治立場可以是其中一個原因,中大另一項調查則顯示,在反修例運動中持不同立場的市民,判斷各種跟示威有關的消息真假時有頗大落差,猶如出現「平行時空」。[5]另一個可能答案是市民普遍不信任警方------在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多次民調中,由2019年8月起的4次調查均有超過四成受訪者對警隊信任度一項給予0分(10分滿分),最高一次更超過一半。[6]

警隊聲明往往指傳言「抹黑警隊」、「企圖分化社會」,似乎認為傳言導致市民不信任警方,可是市民還有其他不信任警隊的原因,傳言反而可能是結果。

反修例運動期間,不少人目睹警察在示威現場使用武力的情況,以及他們對待示威者甚至一般市民的態度(例如稱呼示威者為「曱甴」),傾向認為警察敵視示威者。即使如此,警方極少承認警員應對示威期間犯錯,多次以荒謬解釋為警員違規、濫權行為開脫。[7]

除了以荒謬答案回應質疑外,警方更曾經主動發放令人懷疑的消息,例如於記者會上展示一張「招募死士海報」圖片,但圖中的Telegram群組連結使用普通話拼音,群組內未有討論任何示威行動,另一張關於放火燒商場的海報亦錯漏百出,難以令人相信是示威者號召行動的圖片。[8]

凡此種種,均令警隊公信力大幅下降。當出現涉及警隊而且難以查證的傳言時,市民對警隊的不信任會令他們傾向相信(或暫時選擇相信)這些傳言,如果傳言涉及重大或緊急事件,就更容易採取「先分享,再查證」甚至「等炒車」的態度轉發訊息,這並不代表他們一定全盤相信傳言或不重視查證。

以刑罰阻止可能適得其反

討論假消息問題時,常見的解決方法包括立例禁止、事實查核和媒體素養教育。這三種方法皆有其限制︰法律手段或會變成打壓言論及新聞自由的工具,導致寒蟬效應;事實查核的影響力難以追得上錯誤訊息流傳,而且有些可疑訊息難以查證;媒體素養教育需要長時間才可能見效,假消息則日新月異。

然而在可疑或失實訊息流傳方面,香港目前最明顯的問題在於公權力無法取信於人,令任何澄清或查證都變得吃力,亦造成假消息甚至陰謀論容易傳播的環境。如果有意解決問題,就應該正視源頭,重建公信力,透過刑罰威嚇意圖堵截假消息,很可能適得其反。


  1. 例如香港警察Facebook[專頁帖文〈暴徒為掩飾罪行 • 誣衊警察破壞商舖〉(2020年1月3日)及〈澄清:警方嚴厲譴責有人無中生有,誣衊警務人員〉(2020年7月20日) ↩︎

  2. Fact-Check「雲吞博士」的自殺數據(關鍵評論網,2019年9月18日,本人為此文作者) ↩︎

  3. 網上假新聞充斥 學者:解決社會紛爭唯有獨立調查(香港電台,2019年11月1日) ↩︎

  4. [梁啟智︰831有冇死人之平行時空(2019年10月31日) ↩︎

  5. 梁啟智︰後真相年代:抗爭中的平行宇宙(2019年9月12日) ↩︎

  6. 李立峯:疫情下民意:對政府、警察反感跌幅有限 對社會運動支持仍紮實(明報,2020年4月3日) ↩︎

  7. 由「用腳推開」、「喬裝市民」到「雙方互不相讓」︰警察公共關係科的荒謬言論(關鍵評論網,2019年12月23日,本人為此文作者) ↩︎

  8. 警:示威者行為與恐怖主義愈行愈近 列舉情報 TG 群組用普通話併音 商場縱火地圖位置錯誤(立場新聞,2019年9月30日)] ↩︎

(原刊於Mediu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