理科太太與唐綺陽

理科太太的影片我沒看過多少，知道她紅得很快，也被罵得很兇（關於有人罵她智障那次，我建議大家讀阿樹這篇〈理科太太的不專業爭議：當「科學傳播」成「誰又打臉了誰」〉），總的來說就是沒甚麼特別喜惡。

但當我見到理科太太跟跟唐綺陽（恕我無法叫她「老師」）對談時，忍不住立即覺得離譜。我知道她現時的定位已經跟一開始「介紹理科知識的YouTuber」不同，有一些跟名人對談的影片（在Facebook上見到沒點進去看），可是找來可謂台灣占星師代表唐綺陽，還在影片介紹中說「過幾天是水逆，多個提醒反而能更勇敢前行」甚至把科學與占星並列，仍未免太超出我的理解，畢竟理科太太Facebook專頁上還是叫自己做Scientist。

好吧，也許這是源自我對占星的偏見（我不相信，下文會多説一點），對談內容或跟我想像有出入，所以花了點時間看完整段影片，結果發現一開始的感覺沒錯。

不過先說明一點，我這篇文章不是要批評作為YouTuber的理科太太，我知道唐綺陽在台灣很紅，香港也有些人看，找名人對談拉拉人氣、互相接觸對方的粉絲不難理解。我只是認為，如果想推廣科學——不僅是生活小知識，而是人類理性思考、追求真相的這門學問——還是有點責任避免為一些明顯跟主流科學不相容的東西背書。

理科太太說占星「像詩人寫詩一樣」，可接着談的只是「不要奉為人生圭臬」、「不要造成生活中的壓力」等。文學作品可以談文學價值，占星卻包裝成預測、指點迷津的工具，涉及事實問題——況且唐綺陽在片中不是說了占星是一門科學、可以驗證嗎？

科學是一個整體，不同學科理論環環相扣，有些理論累積得比較多實驗證據支持，而且處於系統中心位置，不易推翻；有些則剛成形不久，仍有修正空間。任何人要提出新理論，必須考慮這個現有科學知識的「生態」︰你的新理論要取代現時甚麼內容、填補哪個空缺？它能夠跟其他理論和諧共處嗎？

科學固然有其缺陷，但它是目前人類了解事實問題最可靠的方式，假如占星術要處理事實問題，就必須嘗試跟主流科學知識合併，那怕是大幅度修改主流科學理論（注意這並非易事，因為需要極多證據推翻過往的知識）。

舉個例說，如果我們接受占星術，應該要承認星體運動對我們生活有重大影響，而且有時只會對特定面向有影響。隨手在唐綺陽的網站拿個例子︰

魔羯月份最適合許下與「專業、工作、職場」的期許，也適合反思「形象、身分、階級」等議題，魔羯也跟「老一輩、長輩、家長、長官、政府」有關…

為甚麼會有影響？這些星體透過甚麼方式影響我們地球上渺小的人類？是利用四種基本力的哪一種？看來非常物理的星體運動，如何影響到人類社會特定議題？（另一個可能是，星體運動只是人類理解時間的方式，實際上影響我們的不是星體，而時某個特定時刻。這同樣需要解釋，不贅。）

這種想法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過大了，撇除這一點，占星術成立的前提，至少跟現時主流科學相去十萬八千里︰先需要解釋「星體運動影響人類社會」的機制（這已包括現時科學未發現的新理論），再需要大量實驗證據支持，以及併入現有科學知識的「生態」之中（例如解釋為何之前的科學家都未發現得到有關機制）。

我猜占星術的支持者這樣想︰「即使我們未知道占星術背後的機制，它還是可以驗證的啊。」唐綺陽也在片中這樣說（而且理科太太完全沒有反駁）︰

問題是如何驗證？唐綺陽叫人「過完今年後拿去年的（書）來翻一翻」，看看去年是否如預測所言。如果她提出的「驗證」只是這個水平，也難怪她如此有自信。

談及占星命理，最常見的批評正是「預測」的詮釋空間較大，而且利用了人類心理特點。例如心理學上有個叫「巴南效應」（Barnum effect）的現象，實驗中參與者認為自己收到一份針對個人的性格分析，整體而言參與者都認為這份分析準確——然而所有人其實都收到相同內容，只是那一段文字足夠空泛、適用於大部分人。

心理學另一個發現叫做「確認偏差」（confirmation bias），就是指人們相信某件事的時候，會尋找確認其信念的事件、忽略相反證據的傾向。唐綺陽自己剛好就在影片中說明了︰

（下段文字接着唐綺陽上面這句，出自影片5分17秒至5分51秒。）

比方說我知道我明年會有一個變化，可是我在今年是沒有感覺到變化的，我只能等待那個變化的來臨。而且在那個變化來臨之前的每一刻，你都以為不會有變化，一直到某一天變化要來了，那可能是透過某一件事，比如說某一個長官告訴你，這個東西賣得好，所以我們要複製去賣它，可是我的心目中是，我們如果做得好，我們應該是價值提升而不是薄利多銷，「啊原來我們的價值觀不一樣」，那一刻我突然間想跟他分道揚鑣，變化就來了。

當適當（符合預測的）事情「來了」之後，就可以詮釋成預測成功的例子，而且詮釋空間越大，越容易「有看沒有懂」、「發生了就懂」。

科學實驗中，有些設計正是為了排除個人信念、偏見引致錯誤詮釋結果，例如要加入對照組，就是不能單看單方面證據，要避免確認偏誤的影響。如果占星真的可以靠驗證支持（即使運作機制未明），至少需要排除一些心理因素的干擾。

話說回來，目前而言我認為從心理學角度（包括上述兩個現象）理解占星「可信」的原因，仍然是跟主流科學理論相容的最佳解釋。而且不斷寫占星書其實不可能證明「占星術是一門科學」的，會說這話的人其實不太了解科學吧。

不過我猜對很多人（也許包括理科太太）而言，占星是否符合科學根本無傷大雅，因為一般人都只是看看而矣，只是求個心靈慰藉。就像理科太太所說，如果她錄了半小時的東西後記憶卡不見了，怪水星逆行會比較好過。

先不理會水星的感受——順帶一提，水星「逆行」其實只是我們地球人的錯覺，水星照常運行，為甚麼要是從地球角度看來「逆行」才會有影響？——我們這樣欺騙自己接受偽解釋，長遠而言真的有意義嗎？一年幾次水逆，每次總在Facebook見到人怪責水逆，情緒不好時想有發洩對象我能理解，可是重複又重複去怪水逆以求好過一點，也未免太不長進。

占星亦不像理科太太之前講過的「小迷信」——在那一段影片中，理科太太明言那是「明知道沒有科學根據」的東西，而且作用是令人沒那麼焦慮（我自己也不反對）——況且「小迷信」總得有個極限，占星在現今社會影響之廣、神棍之多，我很難將之當成「小迷信」。

當今次唐綺陽視占星術為一門科學（我認為她真心相信），而她的追隨者顯然有一部分也如此相信，理科太太卻避而不談，只說「怪水逆會令自己比較好過」、「像詩人寫詩一樣」的言論。我倒好奇，假如有順勢療法「醫師」人氣夠高夠紅夠多支持者，能夠上理科太太的節目這樣「對談」嗎？

我知道不少人相信占星，也有很多人抱着「一看無妨」的心態對待，可是一般人接受（或不在意）這種偽解釋，跟一個有影響力、打着「理科」旗號的YouTuber變相宣傳就大有分別。於我而言，科學遠遠不只是生活小知識，更是人類盡力探求真相、排除錯誤的嘗試，背後其實也有一套價值——「求真很重要」。

（原刊於Medium）